音律上做到拗怒与和谐的矛盾统一,是清真词的独创。
“中卷非一时所成,赤非在一种心情下一种格式下写的,故最芜杂。但较上卷,又过了十多年,或不无寸进,望读者详之。下卷比较通畅完整平易,这另有一种来源。三十四年冬天,教育部在北平设‘临时大学补习班’。……约我往教《清真词》,……吾的亲戚胡静娟女士方服务于二分班文书,偶来旁听,颇致欣赏,但公余诵习究不方便。后来吾说,暇时可到舍下闲谈,您如写以文字,吾的《清真词》的解释庶可迅速完成也,遽承欣诺。迟日出其笔录,精详圆满,不蔓不支,略加修正俾全其美,即本书下卷是也……”
这里亟应注意的乃是作者自己对作品的批评。对上卷中诸篇解释,作者名之为“冗长醉梦的谰语”,于中卷则谓“较上卷又过了十多年,或不无寸进,望读者详之。”根据这话,可以看出在写《读词偶得》的时代,作者之修养较写《清真词释》时多少得有点距离。正如吾在论《读词偶得》时所说,这可以窥作者治学问的阶梯途径。盖学问之道,本无止境,知识是累积而增的,自然与年寿共长,尚无若何关系,最难得的乃是“火候”。在课堂上听讲,多喜趋于老教授们的座下,而于年辈稍晚的助教们,则每每略存不敬之意。夫岂是他们不配教我们乎?总该是老教授们炉火纯青的劲头更格外能感召学子耳。著书立说写文章亦复如是。《读词偶得》非不善也,平伯师之谨慎扨谦的态度犹昔也,“不无寸进”之语,固是作者谦巽之辞,然亦正见出虽作者亦可以断定自己的火候若何,才说出这样既谦巽却实具自信力的话。而在旁观人看了,又奚止尺寸之进而已哉!详考其迹,约有三端:《读词偶得》只释小令,故本书上卷亦皆为小令,中下二卷则不拘此例而多释慢调,一也。上卷中评释文章篇幅多长,中下卷则言简意赅,适可而上,二也。文章一写得长时,、便容易琐碎繁缛,且不免泥于章句之论议,短则次第分明,眉目清朗,而道其筋节之细腻处,初不减于畴昔之胜,三也。然而这犹为皮相语,其真正好处,非读过原书不能体味捉摸之,不是区区褚墨所能尽,只好付之阙如了。
说到这里,乃不免要戏台里喝彩一番,吾补几句“仰止”的话。大抵平伯师释长短句有三个长处。一曰体贴原作心情。这当由于平伯师自己即是词家所致。惟其能体贴原作,故词中之严针密线直曲显晦处皆能了无孑遗地说出,然后听者或读者能够恍然省悟。二曰有自我境界在内。讲文学作品不是演算题,必须设身处地,现身说法。有吾在内始克情文相生,一味客观将不免枯燥支离。讲文学作品和文学批评相似,其本身即应厕于文学之林,《清真词释》即是如此。故有许多篇文字都是平伯师自出机杼的文章——创作。读《清真词释》不独于周邦彦的作品有清楚的了解,顺便还领略到平伯师的文章风格。较之童蒙时读《左绣》一类书籍,看了那些毫无感情一味呆讲的启承转合,如诵汤头歌诀般的难受,真是大相径庭了。三曰最重章法结构。夫“文无定法” “文成法立”,平伯师亦自知之。又曰分析与创作走的正是相反的路。而卒娓娓孜孜,以间架结构层次照映度人者,是平伯师知个中甘苦处。盖侈言欣赏专主性灵,弃章法结构于不顾,本未尝不可,但对“法”毫无所知,也未必真能统盘接受前人作品之深趣。为浅学者说法,吾宁取平伯师条分缕析的作风,不主空泛的直觉欣赏。某次平伯师和吾谈到给学生讲书。吾曰:“先生讲书好象领导学生逛庙。自己是到过这儿的,闭着眼也可走遍了全庙。㖴却不惮劳苦地站在庙门口,陪了学生一同进去。走一处指点一处,虽近于琐细,却昭晰详明。尽管来过这儿的人觉得这未免太罗(左囗右苏),而没有来过的可大大的沾光了。当然庙的面积很大,被领进来的人不一定能流览周遍,毫发不遗,但能看见几分便可受用几分。总比站在门口不让学生进去,只听自己说里面如何如何美丽的强得多。”平伯师当时虽未置可否,我想我这话恐怕是不无道理的。讲堂上如此,写文章亦然。周保绪说,“清真浑厚,正于勾勒处见,他人一勾勒便刻削,清真愈勾勒愈浑厚。。我说平伯师解词,(不独解《清真词》)也是愈勾勒愈浑厚。他人一搏章摭句,便索然寡味,而平伯师则愈分析得入微,愈罈颐有味,故不惮勤为勾勒也。最近有人谓我:“俞先生讲诗词不免归方评点史记习气。”我想,他大约对归方之流便有着成见的。且归方等人之谈文章作法,如我前面所云,是没有感情的,而平伯师则有自我在内,读其文便如晤其人,以归方和平伯师相比,虽不为无见,终非真知平伯师者也。